【洗腳精神與彰化醫館】

           ——彰化基督教醫院院史文物館


文/吳易澄

台灣的醫學博物館正在興起,但是興起的同時,博物館的存在價值也帶給所有民眾以及設立博物館者兩方的考驗。畢竟西方的博物館學尚未在台灣經歷徹底的本土化過程,國人伴隨民主與經濟成長養成「追求精緻文化休閒」的氣氛尚未成熟,民眾與這類主題鮮明而新穎的博物館便無法自然地產生互動。

儘管「醫學博物館在台灣」仍然處於幼小階段,我們仍無法小覷其含藏的豐富資源,以及將來博物典藏益臻完善時所能勾勒出的科學文化發展的獨特輪廓。

較著重歷史感與啟發性的醫博館

與其以滿足國人對文化休閒的需求為目的,國內的醫學博物館所帶給民眾的價值,顯然較著重於歷史感與啟發性質;彰化基督教醫院的院史文物館,不啻是依循這樣的方向設立起來的。

彰基醫院院史文物館是由原蘭大衛紀念教會改建而成。該教會於1969年成立建堂籌備小組,而為配合福音本地化,也為前院長蘭大弼醫生(Dr. David Landsborough IV)特別喜愛中國文化,而採用傳統式八角亭之設計為聖殿藍圖,並於1971年竣工啟用。彰基院史館內部的八角設計,使得它被戲稱是「基督教的廟」。當十九世紀蘭大衛醫生來台行醫時,宣教亦成為他服事的一大重點。彰化基督教醫院的南郭現址原本是人稱「姑娘樓」的所在地。昔日與彰化基督長老教會隔街相對的中華路上的醫院原址則租給了第一銀行。由蘭大會紀念教會原址改建的院史文物館和新醫院大樓的建築體是相連在一起的。

緬懷蘭氏家族的行醫風範

對於彰基人或彰化人而言,蘭氏家族的行醫風範留給大家無限的追念,而這也成立院史文物館的立意基礎。院史文物館館的成立正式邁入具體行動是在1997年院史館籌備小組的成立,爾後籌備工作轉交切膚之愛基金會來執行。

「切膚之愛」的故事是大家耳熟能詳的。老蘭醫師(蘭大衛醫師 Dr. David Landsborough III)為了醫治因燒傷而垂危的男童,不惜從自願捨己捐出一塊皮肉的蘭醫師媽連瑪玉女士(Marjorie Leaner)的腿上,割下皮膚移植治病童(男童周金耀後來成為一名牧師)的傷處。這個事蹟成為彰化地區的美談,甚至一度改拍成電視劇。彰基保存了黃英一先生以此為主題所繪的油畫,而前高雄醫學院院長杜聰明先生亦曾請來名畫家李石樵為此義行留下圖畫的見證(該畫作現存於高雄醫學大學)。

醫療傳道與人道關懷

基督教初傳入台灣是在一六二七年荷蘭人新教牧師甘地武斯從巴達維亞城奉派來台,以台南新港設為中心向西拉雅平埔族傳教開始的。當時統治者的一貫技倆常常是恩威並施,一方面以殘酷武力鎮壓原住民,另一方面卻以西方宗教文明進行懷柔政策。

十九世紀中,鴉片戰爭打開滿清帝國的閉鎖大門,隨後短短幾年間歐洲的天主教、基督教皆派傳教士來台,包括1870年英國長老教會派來於台灣中部設立宣教據點的的甘為霖牧師(Rev. William Campbell, D.D.)以及1871來台的馬偕等等。鴉片戰爭後台人因戰爭產生的排外情緒,令西洋傳教士亦受波及而成為政治爭奪的代罪羔羊。新樓醫院的創始人馬雅各醫師(Dr. James L. Maxwell)便因為暴民的擾動而不得不在台南與旗津間輾轉行醫。

然而,多數的傳教士除了傳道,往往是本著人道主義的胸懷,對當地百姓的教育、醫療、啟蒙等工作竭盡心力的。館內的一隅,蘭大弼醫師的一席話被製成了看板:「高貴的儀器固然重要,但身為一位醫生,一顆憐憫、溫柔、謙卑、吞忍的心對待病人,更重要。」宗教式的感動與負擔,是醫療傳道本質。聖經約翰一書上所說:「我們愛,因為神先愛我們。」這似乎成為傳教士終其一生無悔地奉獻的原動力。

地方醫療史與宣較史的呈現

彰基院史文物館的內部陳設相當精緻,包括醫院歷史的平面紀事以及歷任行政人員的資料、照片。由於它是由教會改建的展覽場地,硬體的擴充想必受到相當的限制,然而原本只有一層樓的八角環形展場,中心處加建類似於樓中樓,上有影片放映區,下有硬體文物展覽窗櫃,不但擴增了平面資料的篇幅,亦相當成功的利用有限的空間,是難得「小而美」的示範。

兩百五十張珍貴照片顯示著百餘年來彰化基督教醫院與彰化在地的時代風格、生活文化。這些資料就將地方的醫療史、宣教史串接起來。

而該館亦有效利用數位資源,將院史資料製作成資料豐富的網頁置於展場供參觀者瀏覽,也是對於空間限制的一大突破。

從院史文物館的內部陳設,可以窺見過去彰化醫館在台灣衛生上扮演的角色。日本贈老蘭醫師的匾額顯示了過去台灣諸多地區有普遍具有痲瘋病。日本皇太后所寫的「御歌」內容大意是:「我親愛的朋友,很高興與你結識,請代替我去安慰那些痲瘋病人。」

又例如以羅馬拼音寫成的醫學文獻與教科書,亦保存了可觀的台灣早期衛生的處境與醫學發展資料。1626年西班牙帶來天主教福音,台灣原住民首次學會羅馬字。在現今本土語言經歷打壓而式微的今天,西方傳教士以羅馬文字編纂的聖經或科學文獻便成功地保留了許多珍貴的語言資料。戴仁壽醫師醫師於1917年以台語羅馬拼音寫成一本內外科看護學,是台灣第一本本土教科書,用以訓練本土醫生。

《台灣省通志稿教育志》有記載「本省西醫術之推行,期使遊基督教西人宣教師及西醫師帶領之,如蘭大衛及馬偕牧師等,亦有省人學生而教之。」來自西方的醫療傳教士於北部的偕醫館,中部的彰化醫館,以及南部的台南醫館三處,均曾收本地人為學生授以現代醫學。

埋下台灣邁入現代醫療的種子

「教會醫療」之於台灣的現代醫療有著重要的貢獻。基督教會醫院從事醫學教育所具有的時代意義,即所訓練出來的學徒醫師,不僅填補了1865年到1899年日本政府正式養成本地西醫之前30餘年的真空時期,更在現代醫學根植台灣的過程中,埋下了無數有助於台灣醫學導入現代西洋醫學之領域的種子。

基督教是台灣醫療衛生現代化的播種者,對台灣醫療衛生的現代化有啟蒙之功,並且影響了當時台灣部分社會的變遷。而台灣第一代基督徒以降,醫學與傳教的關係便直直不墜,學徒與信徒幾乎可說是醫體兩面的。彰化醫館剛開始有教會指派來的長榮中學畢業生,以及2名盧嘉敏醫師(在豐原大社創「大社醫館」)的助手,以後又陸續收了不少學生;凡此諸如後來大家熟稔的高再得醫師、顏振聲、王金池、洪專、林進生、洪金江、吳得...不乏一代名醫。1866全台第一次洗禮,陳齊、陳清和、陳圍、高長,他們與其後的信徒許多都以醫療傳道的方式來傳道;根據甘為霖牧師統計,一九一二年台灣有七十多基督徒行醫。

緬懷前人的腳蹤

彰基院史文物館保存許多老照片,不但記錄了早期西方醫療在彰化地區與病人互動的情形,也重現當時醫療、護理的種種面貌。

除了平面的展覽外,許多過去使用的醫療器具如針筒、產鉗、木製聽診器等等都收藏於館中,甚至過去開刀用的煤油燈、病床、笑氣筒、刷手用的洗手槽、顯微鏡,不一而足。最令人津津樂道的是全台灣第一台無影燈。

1933年9月初秋,巫瑪玉小姐接受英國長老教會的派任遠渡重洋前來彰化基督教醫院服務。隔年夏天正是台灣流行疫情氾濫的季節。巫瑪玉小姐因此感染了熱病而不治。當惡訊傳回英國家鄉,巫瑪玉小姐的雙親化悲痛為大愛,捐贈彰基最新開刀手術用「無影照光燈」。

事實上,院史館每一件陳列的史物,背後幾乎都有一段故事。例如前副院長魏克思醫師(Dr. Joseph L. Wikkerson)以輪胎鋼圈改造的椅子、老蘭氏夫婦的日常用具如用風琴原理製成的「會唱歌」的衣櫥、長袍馬褂、筆記本、蘭大弼醫師上下班用的老式腳踏車等等。

從院史館的陳設(如蘭氏家族在台期間所獲獎項),或是館內影片介紹的內容看來,彰基院史館所強調的,大多是蘭氏家族等人的行誼,簡言之似乎是一個以「故人」為出發點的的展場。當然,蘭氏家族是彰基的精神象徵,由於受限於展場的空間,這間迷你的院史文物館顯然具備了較濃厚的人的色彩。

彰基院長黃昭聲先生在該館成立之初便有害怕其走向個人崇拜狹路的擔憂;不過除了個人色彩之外,還有什麼足堪表彰彰基的精神?畢竟,這個百餘年來在台灣中部地區扮演關鍵角色的教會醫院的歷史,有四分之三的歷史是由蘭是兩代家族領軍胼手胝足辛苦創建、推動的。

院史文物館館長陳美玲女士是催生該館的旗手,從計劃到落成,什麼力量支持著建館的進度?不只陳館長,對於所有曾經與蘭醫師家族共事過的老員工而言,那樣一起在神的愛裡同工的昔日光景,想必是大家最懷念的了。

「為人洗腳」的彰基精神

彰化基督教醫院如今具有何其可觀的病患吞吐量,而最近亦晉升醫學中心。一百多年來扛著守望彰化鄉親的大任,彰化的歷史扉頁裡是少不了她的。

蘇格拉底在兩千四百多年前的主張:「人看不見的良知,就是萬物的終極尺度:塑造命運的是我們自己,而不是神。」這樣的說法顯然無法合乎彰化醫館日漸蓬勃的機制。院史館的雖然顧名思義是將歷史呈現出來,但是除了時間的骨幹,牽引歷史進程的能源與角色當然是活化歷史事件的靈魂。彰化醫館的靈魂何在?如果說是一批一批義無反顧的宣教士在這裡數十年如一日地奉獻,更貼切一點地說,想必還是「為人洗腳」的基督精神罷?

彰化基督教醫院的院徽是耶穌為門徒洗腳的側寫輪廓,原先是來自蘇德豐神父(Father Gottfried Suter)的壁畫的靈感,後徵用楊光榮醫師手稿至今。聖經約翰福音裡面這樣記載:耶穌洗完了他的腳,穿上外衣,然後又回到他的座位。他問門徒們:「我剛才替你們做的,你們明白嗎?你們尊我為老師,為主,這是對的,因為我本來就是。我是你們的主,你們的老師,我尚且替你們洗腳,你們也應該彼此洗腳。我為你們立了榜樣,是要你們照著我替你們做的去做。我鄭重地告訴你們,奴僕不比主人大,奉差遣的也不比差遣他的重要。既然明白這事,你們若能夠實行是多麼有福啊!」

也許我們能由這裡多少明白宣教醫療是如何堅固信念一路走來的。彰基院史館的設立想必著重在洗腳精神的提醒,在醫院日趨發達,醫療制度日漸繁複的今日,院史館的存在讓今日的民眾或醫療相關從業者仍有機會看見昔日對病患毫無所求的無私奉獻。

願景與提醒

如前所述,這是一個小而美的醫療博物館。若要強調這個館能否完整呈現彰化基督教醫院帶給地方,或整個台灣醫界,甚至世界醫療史的特殊地位(畢竟早期宣教醫療保留了相當典型的第三世界醫療的史料)也許稍嫌不足;不過,透過這樣有心的擺設,對於一間裡外環境皆逐漸走至資本化的現代化醫院而言,相較於台灣諸多偏遠地區的基督教醫院的貧瘠設備與醫師荒、護士荒,我們明白醫療行業除了在技術上與制度上力求精進之外,還有許多人性面的思考是值得一再反芻的。

院史館裡的一張照片,蘭大弼醫師身著襯衫與短褲在黑板上寫下four aims: medical, bring good news, help the poor, teaching。一九九四年研究部設立以後,「傳道、醫療、教育、服務、研究」成為彰基的五大目標。走過一百多個寒暑,彰化醫館為地方留下的見證不只有病例紀錄;一所地方醫院當然不因只是修理人體的工廠而與地方人民搭建情誼。

彰基院史文物館的陳設為醫院與民眾之間,或歷史與宗教之間,提供了鞏固其相互認同的另一個可能。我們也期待這樣的示範能喚起更多有心人對蒐集整理島國醫療史料有更強烈的責任與負擔。

參考書目
《半線心情》--陳胤
《彰基百週年紀念特刊》
《醫療與社會》--張笠雲
《台灣醫療史》--莊永明
《台灣醫療發展史》--陳永興
《醫師的意外旅程》--醫望雜誌

註:本文原經修改刊於《醫望雜誌第32期》

彰基院史館官方網站請:http://www.cch.org.tw/hot.asp?news=history%2findex.html